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学术研究

早期社会学的多彩世界

 日期:2024-07-05   来源:中国社会科学网-中国社会科学报

  近年来,我对社会学家潘光旦越来越着迷。为了领会他的“人文生物学”,了解他活动的学术世界,像福柯所说的“知识考古”一样,我一头扎进了有关西方和中国社会学史的文献,回到了一个世纪前社会学的发轫时代。我原本以为那个时代社会学的景况与当代类似,只是带有一股粗犷质朴的原始风貌。然而我错了,早期社会学是一个迷人的多彩世界。

  1928年,俄裔美国社会学家索罗金推出了《当代社会学理论》一书。此书厚达800页,依次评述了此前半个多世纪的主要社会学流派。作者在序言中指出,19世纪中叶到20世纪20年代末,社会学理论如雨后春笋一般野蛮生长,构成了一座蔚然可观的大花园。他写作此书就是为了将园里的花卉分门别类,供读者品评鉴赏。

  索罗金在书中列出的社会学流派包括机械学派、家位学派、地理学派、生物学派和心理学派,它们可能让今天的社会学者感到陌生。涂尔干等人开创的古典社会学则被索氏称为“社会学派”(Sociologistic School)。索罗金的划分标准主要是依据各派学说侧重的解释因素,当时的中国社会学界也使用这种分类方法,如孙本文对民国末年社会学者的划分。

  由于篇幅所限,本文重点谈谈地理学派和生物学派。从地理角度解释社会现象古已有之,20世纪初期,美国学者亨廷顿(Ellsworth Huntington)将这种视角提升到了科学的高度。他收集了大量地理、族群和文化数据,说明气候影响人类健康和思维,这些因素又决定了人类文明的高下。亨氏据此建立了一种系统的环境决定论——随着气候的宜居程度变化,一个社会的文明程度也会产生显著变化。

  亨廷顿曾在中国旅行,指出东北地区的严寒气候提升了“闯关东”移民的品性,因为不能适应当地环境的个体多被淘汰。潘光旦很欣赏他的观点,翻译了他的部分著作,还沿着亨廷顿的思路分析中国的国民性,并借用亨氏书中的例子,指出周期性的丰年和荒年迫使生存下来的中国人养成了节俭的习惯,也形成了爱贪小利的性格。

  生物学派是当时枝繁叶茂的另一大学派。索罗金将侧重生物因素的社会学说划分为五派,这五派虽然观点各异,但都从进化论中吸取了一些概念、理论和视角,强调人类社会现象具有生物性质。其中“人种、选择与遗传学派”在20世纪初期影响最大,英国学者高尔顿(Francis Galton)等人开创的优生学就是此派的“生物统计分支”,法国学者拉普池(Georges Vacher de Lapouge)也是其中翘楚,潘光旦的“人文生物学”就受到他很大影响。

  在索罗金看来,拉普池的著作很有创新性,认识深刻,他的《社会选择论》体现了社会学的趣味。拉普池认为,就像自然选择使物种进化或退化,社会选择也使人类群体的遗传构成衰退或改善。人类社会中的自然选择越来越让位于社会选择,如战争、政治和宗教等机制,世代更替主要受到社会因素的影响,由此塑造着现代人的品性。

  索罗金眼中的“大花园”并非只是他的个人观察。1921年出版的《社会学科学导论》一书由美国社会学家帕克(Robert Park)和伯吉斯(Ernest Burgess)编著。此书收录了当时各派社会学说的代表作,除了古典社会学和芝加哥学派的研究,还包括很多心理学、遗传学、生态学和经济学的文献。这些文献并非像索罗金那样按学派分类,而是归入人类本性、社会控制、集体行为等不同主题下。1927年,另一本在美国出版的教材《社会学导论》也用两章篇幅介绍了地理学派和生物学派的理论。

  不同于当代社会学者的知识结构,生物学是当时美国社会学师生的常识。就在《当代社会学理论》出版的1928年,美国社会学学会有4%的会员将“社会生物学”(social biology)列为他们的研究兴趣之一,1.5%的会员将其列为主要研究兴趣。“生物社会学”是美国社会学系开设的课程之一,主要讲授生物现象与社会现象之间的关系。

  既然地理学派、生物学派等各种学派在20世纪初百家争鸣,那么为何我们在今天的社会学会议上很少听到它们的声音?有人可能以为这些理论总体上是错误的,“社会学派”最终在竞争中胜出,成为后来社会学的主流。这些学派的理论的确含有严重的谬误。例如,索罗金直斥亨廷顿对西方古典文明的解释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想,即使气候和文明具有紧密联系,这种联系也不意味着直接的因果机制。不过,索罗金在书中仍然对亨廷顿致以“最高的敬意”,因为亨氏尝试将社会理论建立在一个客观的基础上。索氏甚至认为,对任何社会现象的完整分析都应当包含地理因素。地理学派提出了很多有趣的论点,至少其中一部分是真确的。索罗金建议社会学者们去粗取精,将这些理论中接近真理的部分融入社会学体系。

  还有些学者认为,社会学需要走专业化的道路,如果什么因素都考虑,社会学就会变成一盘大杂烩。美国生物学家威尔逊(Edward Wilson)曾指出,社会科学的开创者有意忽视了自然科学,如此才能表明新生学科的功能与意义。例如,涂尔干强调社会学者必须“从社会本身的性质中去寻求对社会生活的解释”。这一策略起初颇有成效,社会学家摆脱了自然科学,从外在的环境角度解释社会行为。索罗金等少数社会学家虽然仍想综合各类知识,但是现代社会学总体趋于细致的专业分工。到了帕森斯一代学者时,现代社会学理论已经承袭了社会学派的衣钵,并将韦伯等人的作品奉为经典。他们基本沿袭了涂尔干的方法论,其他学派的理论视角都被边缘化。二战期间部分国家对生物学、地理学和人类学等学科的滥用,更是导致二战后社会科学风向大变。社会学中的生物学派自此消沉下去,主流社会学逐渐漠视人类内在的遗传差异。1967年,一位美国社会学家如此描述当时的状况:“就生物学与社会科学之间的任何综合或研究协作而言,社会学者比其他在这些领域的学者更加抵触,包括遗传学者。”

  社会学的这场大转型像是将一座花园改造成了一间书房。那个生机勃勃的天地消失了,社会学理论的色调逐渐变得单一和抽象。在社会学的神庙里,韦伯、涂尔干和马克思享受着“供品”,索罗金站在一旁,高尔顿和亨廷顿则消失得无影无踪。社会学的课程体系只讲授功能论和冲突论等源于社会学派的理论,不再介绍其他学派的思想,实证研究也很少纳入生理特征等非社会因素。

  索罗金曾指出,社会学应当研究三种对象:各种社会现象之间的关系、社会与非社会现象(如地理和生物现象)之间的关系,以及社会现象的总体特征。第二种对象尤为重要,因为只有纳入非社会因素,我们才能搞清楚社会因素真正发挥的作用,以及非社会因素如何通过社会因素影响社会生活。二战以后,承袭社会学派的主流社会学主要研究第一种和第三种对象,基本忽视了第二种对象。学科专业化为社会学建立了清晰的研究边界,同时也窄化了它的学术视野和问题意识。索罗金即指出,社会现象的复杂性迫使我们采取多种多样的研究视角,而社会学的“标准化”可能导致这门学科退化为乏味的学究式理论。

  回望百年之前,社会学曾经有过多个传统,古典社会学当然是它最重要的传统。其他传统虽在后来的社会学发展中逐渐湮灭,遗传学、生理学、心理学和地理学等学科继承和发扬了这些学派的思想,现在又为社会学提供了新的理论资源和智识刺激。我在“知识考古”中见证了早期社会学的智慧与理想,也期待未来的社会学重现那个绚烂多彩的初生时代。

  (作者系中央民族大学民族学与社会学学院副教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