郑永年谈深圳综合改革试点:放权、松绑!
日期:2025-06-25 来源:深视新闻
6月10日,中办、国办印发《关于深入推进深圳综合改革试点深化改革创新扩大开放的意见》(下称《意见》),这是深圳改革开放进程中具有标志性、里程碑意义的大事。
《意见》将为深圳的改革提供怎样的制度保障?如何破除“块块”改革被“条条”化的痛点?深圳如何将“自上而下”的《意见》与“自下而上”的改革动力相结合?对此,深视新闻记者唐萍,专访香港中文大学(深圳)公共政策学院院长、前海国际事务研究院院长郑永年。
《意见》是深圳发展的新使命
唐萍:6月10日,中办、国办印发《关于深入推进深圳综合改革试点深化改革创新扩大开放的意见》,您怎么看这份《意见》对深圳、对全国的意义?《意见》的最大亮点是什么?
郑永年:我个人觉得这份《意见》非常重要,尤其对今天的深圳,现在我们叫“三区”,深圳经济特区、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行示范区、粤港澳大湾区,对于“三区合一”的深圳,《意见》是一份使命,不仅仅是深圳或者粤港澳大湾区的发展的需要,也是整个国家发展的需要。
我们最近在粤港澳大湾区和长三角做了大量调研。对我们国家来说,长三角、珠三角,就是国家经济增长发展的两个最主要的引擎。所以我看《意见》的核心就是如何在制度层面保障深圳履行“三区”的使命。这是非常重要的一块。
《意见》主要是分成几部分,第一部分就是我们的目标是什么;第二部分是实现这个目标的方法是什么;第三部分是如何保障这个《意见》能落实下去。
《意见》有助破除
“块块”改革被“条条”化
唐萍:您认为《意见》给深圳带来怎样的制度保障?
郑永年:《意见》强调国家发改委的统筹作用,这也是我个人更看重的一点。
经过这些年的研究,我们认为,深圳在整个国家体系里面表现为“块块”,但是我们所进行的改革也好,开放也好,实际上是受制于很多的“条条”。因为我们国家的“条块体系”,我们“块块”的改革被“条条”化了。像最近的河套、前海,这么小块里面,也是“块块”的改革“条条”化,有些改革在推进过程中存在困难,容易呈现碎片化,缺少综合总体性。
这个并不是深圳本身就能解决的问题,因为还涉及中央和地方的关系,那么由国家发改委来统筹,就是有效的制度保障,因为国家发改委在各个部委里面能够起到统筹协调作用。
深圳需要“自上而下”
与“自下而上”的改革合力
唐萍:有了《意见》的制度保障之后,深圳的改革还需要什么?
郑永年:深圳的下一步改革,不仅需要《意见》那样自上而下的动力,也要配合自下而上的改革动力,这两种力量结合起来,我们就会有形成有效的改革,所以我对《意见》非常看好。对深圳、对国家发展过程,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文件,但是下一步要脚踏实地,把《意见》落实到地面上才行。
唐萍:您说的自下而上的改革要怎么做?
郑永年:因为就中央来说,这是一个来自上面的政策,从自下而上的角度来看的话,我们需要梳理一下方方面面的改革,我们从何而来?我们现在走到什么地步了?我们面临的短板是什么?这些短板我们的解决方案是什么?所以需要系统性、整体性的思维,这样才能发挥我们的比较优势,然后把短板补上。
比如说科创体系,我们以前提出,基础科研、应用技术转化、金融服务,这些是创新的“三驾马车”。
如果深圳只考虑自己,可能有短板,但如果我们把深圳放在整个大湾区里面,我们什么短板都没有。例如在基础科研方面,我们有新的科研机构和大学,旁边的香港也有许多好大学。如果大湾区融合,我们的基础科研能力会成几倍的增长。在应用技术转化方面,深圳如果和旁边的东莞、惠州结合起来,我们是世界上应用技术转化能力最强的区域。在金融服务方面,香港是个世界金融中心,如果我们能做到深港融合,就能补齐短板。这也是为什么中央政府提出粤港澳大湾区这个概念,就是要强调融合发展。
深圳要破除人才“帽子”化
对人才“抓轻放老” 对企业“抓小放大”
唐萍:《意见》提出“统筹推进教育科技人才体制机制一体改革”,深圳的发展一直是“聚天下人才而用之”,在接下来的改革过程中,我们对人才的吸引和培养需要注意什么?
郑永年:深圳是中国独一无二的制造业基地,创新是深圳的灵魂,因此《意见》提出“统筹推进教育科技人才体制机制一体改革”对深圳非常重要。这也是跟我们这些年讨论的高质量发展、新质生产力是高度吻合的。实际上就是在讨论新质生产力从哪里来,如何发展新质生产力的问题。
创新离不开人才。深圳作为一个移民城市,发展依靠的是人才的汇聚。但是深圳要警惕人才“帽子化”,“帽子”就是某某院士、某某学者之类的头衔,当然不是说这些不是人才,但这样片面地定义人才对一座城市发展是非常不利的。
我们一旦把更多资源投到“帽子”人才上去,那些没有“帽子”的人才就会缺少资金的支持。
传统人才的定义,很多是写论文的人才。但是深圳实际上的发展主要靠工业人才,如何把这些人才纳入进我们的体系?在解决人才“帽子化”方面,深圳要走在前列。
我们现在的体制机制,还是把基础科研和应用技术分成两块,在这种情况下,基础科研人员大量地投入在写论文,我们的考核也是按发表论文来的,而很多论文没有转化的可能性,所以我们论文越写越多,但真正应用技术落地的比较少。
但现在趋势发生了很大变化,拿美国来说,以前,美国的基础科研都放在斯坦福大学这样一些大学里面,现在慢慢都转向大的高科技公司。高科技公司自己本身在做许多的基础科研和技术转化,这些完全是问题导向的,更有效。
所以我最近提出两个概念:对人才的支持要“抓轻放老”,不是说年纪大的不重要,但要抓住年轻人。要把大量的科研资金投入到年轻群体。这在北美、欧洲、亚洲,任何国家都是一样的。现在大部分国家,尤其是进入互联网和人工智能时代后,人才都呈现年轻化倾向。
对企业扶持要“抓小放大”。各个地方大的企业,无论是国有企业,还是民营企业,占用了太多的资源,而真正需要资金和金融服务的中小型企业,尤其是专精特新企业就很难成长起来。我个人觉得,企业已经做大了,你就放给市场。真正有需要的中小型专精特新企业,政府一定要扶持起来。
我们不能被大企业绑架,造成一个“大而不能倒”的现象。把支持这些大企业的资源,来帮助专精特新企业,我们可以培养许多未来的大企业。
这些都是我们要好好梳理的问题,否则发展会后劲不足。
用足用好特区立法权
加快与香港规则对接
唐萍:您谈到的这些调整,需要我们要摆脱以往的路径依赖,也是对政府部门提出更高的考验。您说对人才“抓轻放老”,对企业“抓小放大”,但是在人才和企业还没做出成绩之前,我们怎么知道他们是有潜力的呢?
郑永年:我们去外地考察,也一直思考这个问题。我了解到有的研究院就是5年考核一次,这和一年考核一次、一年考核两次是完全不同的概念。如果一年考核两次,基本上我啥事情都做不了,大量的时间都在填表格了。我们为什么不可以简化呢?而且我们有特区立法权,早期特区立法权发挥了很大作用,我们为什么不继续去用呢?
我们要用足用好特区立法权,我们有很多条件,好好梳理一下。这次我们一定要利用好《意见》,结合特区立法权,真正地成为“块块”改革。我们现在讨论河套和前海,河套、前海真的不要再各自搞一套,因为功能是差不多的,改革不能搞碎片化。尤其是我们一直在说,深圳要跟港澳规则对接、机制衔接。如果河套跟前海与香港的规则对接起来,以后以点带面扩大到整个深圳,这就是更有效的改革方式。
所以我觉得还是需要解放思想。你看看河套这一块,国家层面已经提出了,我们要加入DEPA(数字经济伙伴关系协定),这里面有很多条件要符合,我们能不能先把深港两地的数据流通起来。我到外地考察,有一个领导告诉我,他们就用行政的方法,把地方的数据统筹起来。我觉得这个做得好,因为我们现在的行政阻力是最大的,我们都是数据孤岛,行政的阻力只能用行政的方法来消除。
唐萍:香港实施“一国两制”,它与内地之间的数据流通属于跨境流通,这里面的障碍怎么消除?
郑永年:“一国两制”就看你怎么理解。我一直说,邓小平先生设计的“一国两制”是一个可变动的制度安排,它不是一种意识形态。如果你把“一国两制”看成意识形态,你就动不得了,你把它看成可变的制度安排,那“一国两制”也要与时俱进的。
如果我们加入DEPA(数字经济伙伴关系协定),以后跟新加坡、新西兰这些国家对接,我们现在不妨先跟香港对接起来,这根本都没有阻力,但是需要协调,现在国家发改委也是承诺,要起到协调作用。
对地方官员适度放权
对企业家适度松绑
唐萍:5年前,深圳综改试点方案发布之后,您当时接受采访时说,综改试点最重要的一点是要“敢于试错”,5年之后,对这份《意见》的发布,您有什么新的看法?
郑永年:对,要试错。我觉得要对地方官员、对企业家适度松绑。如果不松绑,可能坏事做不了,但好事也做不了了。
对企业来说,有时候因为监管过度,一些新质生产力流到国外去了。例如,有很多创新药都是中国企业研制的,但是因为三个原因就落不了地:第一,我们风投做得不够;第二,审批时间太长;第三,新药的药价要与社保体系挂钩,因此价格上不去。这三个原因使得一些新药流失到国外了。
互联网游戏产业也是一样,因为监管过度,一些游戏得不到版号而流失。其实,游戏产生的一些信息非常重要,尤其对人工智能发展。黄仁勋为什么能做那么好的芯片,他以前就是做游戏显卡的。所以我就一直在提倡,对企业的环保、劳工权益这些监管一定要到位,但是对新技术的落地,要适度去监管,监管过严了可能导致发展不足。
对地方官员还是需要适度松绑,放权一点。我们是人不是神,人肯定要犯错误,现在官员很紧张,没有一个人能保证100%不失败,我们要允许失败。我们要领会吃透中央的精神,不是简单的形式主义上的层层加码,一定要团结紧张严肃活泼。